在四平一中的日子里（郑魁林）

一九六五年秋天，我从北京大学调到四平一中工作。

在去四平市教育局报到的时候，接待我的一位女同志向我介绍了四平一中的情况。从她的介绍中我了解到，四平一中是吉林省重点高级中学之一，是四平市唯一一所独立高中。学校的校舍条件、教学设备、师资力量以及升学率等，在全地区名列前茅，在省内也有一定影响。

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四平一中。一进主楼大门，一眼就能望见四个醒目大字：“尊师爱生”。尊师爱生是孔子时代就开始提倡的，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表现之一。在现代教育理念中，尊师爱生也占有重要地位。在学生教室里，墙壁上写着宽大的横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不是一般的口号和对联，而是青年学生求知路上的航标灯，它也是人生路途的向导。刚一接触这种环境，就让人感到有一种儒雅、庄重而又和谐的氛围，真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觉得，这里虽然没有北京大学的雕梁画柱、湖光塔影，但它却显现出一种学府气派，不失为青少年学习文化知识的好场所。我被这里的学府气氛所感染，我对四平一中一见钟情。

四平一中在四平市的地位和名望，就像北京市的北京大学一样，是全地区初中学生高不可攀的学府。在公共汽车上如果有一位带着“四平一中”校徽的老师或学生，别人都刮目相看。有次我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听我前排座两位女士交谈，一位女士问另外一位女士：“你爱人在哪儿上班？”另一位女士自豪地说“一中”。那位女士很惊奇地说：“啊！太不简单了！”这说明四平一中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四平一中的教学质量好，每年的升学率都比较高，原因就是有一支专业知识深厚、教学经验丰富、思想品德高尚、认真负责的教师队伍，他们是学校真正的脊梁。数学组的任殿生，物理组的宋怡，化学组的马敬光，号称“任、马、宋”三大权威。语文组力量也很强，陈大夫、于中善、刘新友等都是全校有一定影响的教师。政治组人数不多，一共五名教师。我被分配到政治组，教一年级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常识》。政治组的组长是王哲夫，是一位年岁稍长一点的教师。他个子不高，大大的眼睛，很精神，稍有点胖。说话慢而且声音低，总是笑呵呵的，让人感到和蔼可亲，在年轻人面前，很有长者风度。他在中学工作多年，教学经验丰富，学生喜欢他，在教师中也有一定威望。我分到政治组第一天，他十分热情地对我说：“我们很欢迎你来。你是新生力量，你来对政治组是个加强，也是学校领导对我们组工作的支持。”接着他向我介绍了政治组其他几位教师的情况。从他的介绍中我知道，现有的几位老师都比较年轻，均在30岁左右，有朝气，有上进心，工作干得都不错。我认识到政治组的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似乎感到有些压力。介绍完情况后，王哲夫告诉我：“你刚来学校，先熟悉一下情况，研究研究教材，到图书室翻翻资料，准备准备，上课先不忙。”

过了些日子，学校党支部书记李洪恩同志找我谈话。中学和大学不一样，在大学里见系主任的机会都不多，不用说见校领导了。我在北京大学工作五年多，从没有和陆平校长近距离接触过。可是，在中学就不一样了，老师和书记、校长天天接触，经常打交道。李洪恩同志当时不到四十岁，个子稍高，但很瘦，平时话语不多，办事很严谨，沉着冷静，严肃认真。他给别人的感觉是：不怕他，但敬他，有党的领导者的形象。寒暄几句之后他问我：“来四平工作各方面适应吗？有啥困难没有？”我告诉他，我从小生长在东北，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都能适应，没有什么困难。他又说：“你在一中教师中算是年轻的，是学校的骨干力量。多数老师都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像你这样在名牌大学来的学法律的人没有。我相信你会把工作干好的。”过了一会他又说：“经我们研究，决定让你担任一年五班的副班主任，看你有什么想法？”看样子，这才是找我说话的主题。我知道学生班级有班主任，我不解的看了他一眼。他像是看懂了我的疑惑，没等我吱声他先说了：“中学生和大学生不一样，大学生生活能够自理，用不着老师操心，而中学生就不同了，许多方面都需要老师亲自管理，班主任老师需要具备一定的管理学生的经验。所以学校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新教师来第一年，必须担任副班主任，一年以后才可以考虑当班主任”。我原以为班主任没什么大不了的，经李书记这么说，我对班主任才有进一步认识，立刻刮目相看了。听说一年五班的班主任是位女老师。她不但课讲得好，班级管理的也好，各项课外活动都搞得很出色，经常受到学校的表彰。所以当时我就向李书记表示，一定向班主任老师学习，当好我的副班主任。李书记看看我笑了，鼓励我说：“我相信你！”我们的谈话结束。谈得很轻松、愉快，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我心里想，这位领导很会做思想工作，不仅让我接受了任务，而且还树立了我完成任务的信心。回到政治组，我把情况向王哲夫做了汇报。他很关心我，说班主任工作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看你自己肯不肯下功夫，班主任工作，实际上是一种艺术。他的意思是说，要深入学生，了解学生，掌握学生，做学生的贴心人。当好班主任，固然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但作为一名教师，讲好课更重要。因为教师的天职就是正确地把知识传授给学生。俗话说，头三脚难踢，如果第一堂课讲砸锅了，以后就不好办了。于是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头一堂课讲好。

讲好课首先得备好课。为了备好课，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从马克思选集、列宁文选到辩证法教科书，从哲学辞典到各种理论刊物，可以算上是博览群书，从中抄录不少精辟论述和详尽的名词解释。我还多次到四平师专向他们的政治教师请教，共同探讨辩证法的有关问题，以确定我教案中新增加的内容的正确性，以确保万无一失。经过一番认真的努力，我写了有上百页的稿纸，回家躺在床上我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上政治课的时间终于到了。我挟着厚厚的讲义稿向教室走去，边走边想，这堂课很关键，第一次亮相要给同学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当我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仿佛在心里说：这位北京来的老师到底行不行啊？

我站在讲台前，显得沉着而冷静，教室里鸦雀无声，我环视一遍下边的学生后说：“同学们好。我是新来的郑老师，今后你们班的政治课由我来讲”。我看看学生，大家没啥反映。既来之则安之，就按既定方针办。根据政治教研组的安排和教材内容，第一课主要是讲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及其产生的历史渊源。在备课过程中我听说，学生平时不重视政治课的学习，因为当时在青年学生中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种看法在政治挂帅的形势下，是很不适宜的，必须予以纠正。为了证明政治课的重要性，让学生知道政治课也是一门科学，而且是一门很深奥的科学，不能等闲视之。我决定展开深入讲解，体现出理论色彩，于是我就旁征博引的宣讲起来。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亚历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从达尔文的《进化论》到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从黑格尔的“合理内核”到费尔巴哈的“辩证法”，从物质变精神到精神变物质，滔滔不绝，一泻千里。讲得我口干舌燥，累得我满头大汗。心想，作为一名教师，我算是使足了力气，应该是对得起学生了。可是，当我拿起手绢擦脸上的汗时发现，学生们并没有买我的帐，并没有配合我，恰恰相反，却完全是另一种表现，如有的学生在交头接耳的说话，有的望操场上打篮球的学生，有的公然呼呼的睡着了。课堂上竟然出现这种场面，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实和预想的反差太大了。这等于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立刻感到全身发冷，满腔热血好像凝固了一般。

下课铃声响了，还没等我喊“下课”，学生们都争先恐后地跑出了教室，他们显然是为了赶快到外面吸点新鲜空气。等学生走完了，我无精打采的走出了教室。路上，我默默地思索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思想一片茫然。下午放学前，我想下到班级和同学们聊聊，看看他们对我讲课到底有些什么意见。还没等我走出门，团支部书记和班长迎面走了进来。我们让他俩坐下，他们不坐，红着脸说：“郑老师，上午政治课课堂上发生的事情，班主任老师知道了，狠狠地批评了我们，并指令我俩代表全班同学来向郑老师道歉”。听了他们的话，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心里既吃惊又感动。吃惊的是，班主任对班级的情况掌握得如此及时，而且还如此的重视。感动的是学生们的觉悟真的很高，课堂上的情况本来是由于我课讲得不好造成的，而他们抢先作了自己批评，主动承认错误。班主任何老师和学生们的举动，让我内心十分愧疚。我赶忙对他俩说，上午课堂上出现的情况责任不在同学们，完全在我。请他俩回去向同学表达我的歉意。同学们走后，进行了认真地反思，我觉得今天的第一堂政治课，实际上是我自己给自己上的。我所以要在课堂上引经据典，用了那么多西方古典哲学中的人物和著作，来解释中学生课本上简单的辩证法常识，就是想利用讲堂来显示一下自己，其结果必然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然这里也有教学经验和技巧等一系列的问题。

我把自己遇到的问题向政治组领导及部分老师做了汇报，请他们帮助我分析出现问题的原因，以及这些问题如何才能解决。经过大家的耐心帮助，一致认为为了改进和提高我的教学质量，必须采取以下几种解决办法：首先，深入学生中去听取意见。学生是课堂上的主体，课讲得好不好，学生能不能接受，学生最有发言权。正好这时学校正进行尊师爱生教育，要求老师深入学生中去，和学生打成一片，为学生服务。于是我主动经常和学生聊天，谈家常，放学时和学生一起走路回家。除了深入班级外，我还深入到学生宿舍去，和学生同吃同住。我还买了一把剃头推子，随时给学生理发，进一步拉近了我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增强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这样学生有什么想法就能毫无保留和我交流了。其次，我经常主动虚心地听取同组其他老师的意见。他们多数是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生，受过专业教育，又有多年教学实践经验，掌握授课技巧，应该说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比如有一次我和同组的刘思惠老师闲聊时他就说，给中学生讲课要深入浅出，把理论现实化、生活化。说话要慢点，最好带点风趣，让学生听起来不枯燥，易于理解和消化，让他了解到哲学并不神秘，并非高不可攀。经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多了。再次，就是我多去听其他老师讲课。他们的经验决不仅仅停留在理论上和口头上，主要应该体现在讲课过程中。听他们实际讲课，就能看到他们的课程内容是怎么安排的，理论是如何联系实际的，课堂是怎么提问学生的，用什么方法与学生交流，甚至连说话口气，用词及手势等等都能体现出学问和经验。我原以为，我书没少看，知识面也不窄，又是学社会科学的，讲一般的哲学常识应该不成问题。现在一实际操作才知道，不是那么简单，不但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若不认真解决，今后的工作就难以完成好。最后，就是向书本学习。学校图书室里有一些教育学方面的书，期刊杂志上也有一些教学经验方面的文章等，对我提高教学水平都有指导意义。

经过深入实际，深入群众，调查研究，向学生学习，向书本学习，我的认识得到了进一步提升。铁打钢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由于广大师生的帮助，加上自己的努力，渐渐我的课讲得有点上路了。有一天，班主任何老师对我说：“听学生说，你课讲得挺好，他们很满意！”她的鼓励，使我对自己的工作更加充满信心。

在四平一中三年多的教学生涯，我终生难忘！

郑魁林

原一中政治教师，后调到四平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四平地区司法局，先后担任中共四平市政法委员会书记，市政府常务副市长，市人大副主任等职务，至退休。